灯儿

【光嬴光】多年以后

第一人称文,旁观者眼中的他们。


——


市中心新开了一家围棋班,格局挺大,青砖白瓦。按照以前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设计的,影璧后边是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,院子里挖了块人工湖,连着一条环绕宅子的小溪。水榭楼阁,亭台回廊,无一不显心思。我挺服气的,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开一文化气息浓厚但铁定不赚钱的围棋班,要么是钱多烧手,要么是钱多烧手。


门口挂了挺大一牌匾,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,太具有审美价值了导致我看不懂写的什么。


我妈站门口探头探脑看了半天,大手一挥决定把我送这看着就超凡脱俗的地儿熏陶熏陶,说不准能沾沾风水宝地的光,也能得道成仙。


直白点说,就是她瞅我闲得像个屁,在家进一趟出一趟闹眼睛。我说那您给我放出去呗,她咬咬牙索性给我报了个第二课堂,发展兴趣爱好。


我觉得挺好,围棋班好啊。毕竟咱从来不进网吧,噼里啪啦敲键盘,哐哐砸鼠标,吱哇乱叫着在虚拟世界杀出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康庄大路屁用没有,还得倒搭钱。


行吧,主要原因是围棋班那老师,贼他妈帅,带劲儿。


眼瞅着撞门框的一米九大个儿,肩宽腿长一把窄腰,鼻梁高挺眼窝深邃,不笑的时候看着可一往情深了,勾勾嘴角眼睛一眯一笑起来——


我草了,绝世美女。


最杀人的是这帅哥留着一头乌黑长发,往那典雅庄重的大宅子门口一站,好像古画上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误打误撞落入凡尘,来人间走一趟,染染风雪,看看烟火。


简直活脱脱一面迎风招展的桃花旗。


那头发是真的长,不是玩艺术那种随手在脑后绑个小揪揪的长度。


有多长呢?他坐下之前得撩一把,不然一准儿坐屁股底下。我开始以为是假发,还想问问他哪家店买的,能不能甩个链接。看着质感极佳,光滑柔顺,能当场拖出去给洗发水拍广告。


后来我眼见着另一位连眼睫毛都洋溢着混不吝气息的帅哥哥,无比贤惠地拢起他三千青丝,颇为熟练地束了个高马尾,这才知道那头秀发,货真价实。


不过这都是后话了。


我去围棋班第一天,眼珠子就掉人家身上抠不下来了。


老师姓褚,单字一个嬴。


我问他,输赢的赢么?


他淡笑摇头,随手捡起搁在桌上的一根毛笔,展平一张宣纸写给我看。


横勾撇捺,端庄大方,一笔一划非常遒劲有力,透着股利索飒爽,大开大合,尽显风骨。收笔也特有范儿,腕子一抖向上一挑,就把我一颗心勾走了。我不懂书法,但很直观的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文人气质。


或许他那双因用力而筋络微微凸起的手,会适合摇一把折扇。


我妈前脚刚走,我就欠儿欠儿地凑老师跟前问:“小哥哥混古风圈的?”


老师闻言一愣,没听清似的微微俯身,带了点笑,“你说什么?”


冷冽的雪松香还是檀香之类的味儿,不由分说扑了我满脸。


我不自在地往后退,说没啥。


老师也不追问,一面摆棋盘一面小声抱怨了一句,“现在的小孩儿到底在想什么呢?”


我偷笑。


青春期的小孩儿一天一个想法,您上哪儿猜去。


褚嬴老师不让我叫他老师,我问他为什么。


“说来惭愧。”老师话一出口自己先弯了眉眼笑,“你们大师兄不喜欢别人叫我老师。孩子脾气大,惹生气了不好哄。”


我拿棋子的手一顿。


大师兄不喜欢别人叫他老师。


孩子。


生气了不好哄。


明明都是人话,怎么放一块我就有点听不明白了?


另外,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“世上万千纷扰与我何干”独特气质的老师,以这样娇嗔的口吻讲话。


这么说可能有点抽象。简而言之,就是褚嬴老师无论是跟学生交谈,授课,还是做别的什么,总给人一种看淡一切穿透红尘的不接地气之感,尤其是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看向你时,你会明明白白看到他左眼里写着“关我”,右眼里写着“屁事。”


没错,就是关我屁事。


虽然这话与他整体的仙风道骨相悖,但大体是这意思没差。


“大师兄是何方——”妖孽两个字在舌尖儿打了个转又被我咽回去,随手在棋盘里扔下一子儿,“何方神圣?”


“你是……”褚嬴老师憋回去了个词,估计不是啥好话。


他伸手点了一处:“棋子不要下在格子里。第一手小目,这里。”手指很长,一节指节得有我俩长。


他捏起一颗棋子,抬手的功夫棋子就打着转儿换到了食指中指之间,又快又流畅,顺滑得像变魔术。


太有感觉了。


褚嬴老师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抑扬顿挫的美感,后背挺拔,肩颈舒展,骨节分明的腕子抬,落,擎,收,跟练功似的。


围棋这玩意儿学成了一准儿招姑娘喜欢。


“哦。”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,“记住啦。”


“你们大师兄是个很优秀的职业棋手。”他又“哒”一声落下一子,“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。”


我暗自不屑。


夸得也太……直白了。


真是一点不含蓄,半分不客气。


“大师兄叫啥啊?”我无心下棋,只想八卦。


“二师弟瞎打听什么?”


一道带笑的清亮音色从我身后传来。


我立马回头。


啧,这张脸有点眼熟啊?


没记错的话,我前些天吃早饭的时候,刚在电视上看了他的采访。


记者问他再次夺冠有什么感想。


他特拽特吊地扬起一边的眉毛,“唉,得赶紧换个三居室了,不然奖杯可真要放不下了。跟你们打个商量行吗,下回把颁奖杯的钱折成奖金,咱们都实在点儿。”


我当场被狂了个哆嗦,差点吞掉舌头。


“那您有什么想感谢的人吗?”


“回回问回回问,采访能提前做做功课吗?”他嘴上抱怨,眼神却在提到一个名字时变得流光溢彩,亮得灼人,快烧起来似的,像两颗忽然被点亮的孤单星球,“褚嬴,我老师。衣补旁加之乎者也的褚,嬴政的嬴。写报道的时候别给我写错了啊。”


我呆滞地盯着朝我走过来的青年——时光,时九段,当今最年轻实力最强劲的一匹黑马。


真人比电视上要俊气很多。


“回神儿了嘿。”时光笑着捏了个响指,“大师兄在这儿呢,还满意吗?不给你们一群小师弟丢面儿吧?”


我当机立断逃出一支水笔递上去,“时老师,可以请您签个名吗?”


“没问题。”时光拔开笔帽转了两下,“签哪儿?”


我摊开掌心,“我没带纸,您签这儿行吗?”


“呦,你们怎么都爱往人手心儿里写字呢?一出汗不都花了。”时光说着,准备落笔的时候被褚嬴老师拦下了,“知道要花还给人家签?我去找纸。”


时光不说话,抬头冲褚嬴老师笑。


我这才发现,电视里拽得插根儿竹蜻蜓就能上天的时九段时先生,对着褚嬴老师怎么能笑得这么傻,两个齁甜齁甜的小梨涡里满满的开心都要冒出来了。细框镜下黑沉沉的眸子此时此刻又清又亮,圆溜溜的,眼角下垂,乖得不行。


怎么看怎么狗。


狗里狗气。


褚嬴老师按着他的狗头晃了晃,起身去找纸。


时光拖过来张椅子靠着褚嬴老师那边坐下,“新来的?”


“对,今天头一天。”


“为什么想学围棋?”


我在“我妈嫌我烦”和“褚嬴老师好看”两个答案间反复横跳。还没等我编个像样的理由,时光便一眼看穿我的心思。


他交叠起长腿,陷入回忆似的,“我以前也不懂怎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花大把的时间下围棋,对着单调的黑白两色走完自己或短暂或漫长的一生。后来——”


时光突然停下来,目光虚虚地落在某一点上。


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,但我能看到逐渐翻涌上来的巨大痛楚,铺天盖地席卷而来,一点一点吞噬掉他眸子里的光亮。


我小心翼翼地问,“后来怎么了?”


“后来我在棋局找到了黑白之外的万千色彩,那是我毕生所求。”


这话讲得高深莫测,我二了吧唧地仰着脸:“毕生所求的啥啊?”


“小光!签这儿吧。”褚嬴老师找了张时光的照片抻着长腿几步跨过来。


他征求我的意见,“行吗?”


我点头如癫狂。


时光画符一样唰唰两下写好,借着递照片的姿势在我耳边小声道:“毕生所求这不就来了。”


我二度呆滞,瞪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他。


时光冲我眨了下左眼,抄着兜得得嗖嗖地转身而去,“好好学吧孩子!”


褚嬴老师低头笑了,笑得很好看。


晚上回去我妈问我学什么了,我抓耳挠腮想了半天,满脑子都是那句“毕生所求”,可谓闪闪发光、金光闪闪,加粗加大循环滚动。


最后只好把签名照递上去。


不是说褚嬴老师教得不好,老师的水平应该深不可测,但由于我档次太低,所以看不出他到底高深在什么地方。只觉得老师很有耐心,除了嘴毒点儿也算得上是好脾气了。


我妈吓了一跳,问我多少钱买的,是不是让人骗了。我草草应付道,“不是,是时九段本段。”


我妈匪夷所思:“你胡诌八扯什么呢?”


“他是我们老师大弟子,我大师兄。”


“你别吓妈妈,”我妈非常务实地提议,“咱不学了吧,这学费得多贵啊?”


有一回去上课,去的特别不是时候。


其实跟着学了这么长时间,对于时光和褚嬴老师的关系,我们也心照不宣,看破不说破。


时光每回一进门,必然先一路嚷嚷着褚嬴,洲际导弹似的砸到老师身上挂着,要么胳膊要么腿,身上非得有一处是紧贴着人家的,好像有点什么难以言说的隐疾。


褚嬴老师习以为常地朝他笑笑,道一句回来啦。


他挂着就挂着吧,我们也见怪不怪了。主要是他那张嘴,属实烦人。没跟我们混熟的时候还端着半个长辈的架子人五人六的,熟起来以后成天拿埋汰我们找乐子,左一句右一句跟饭后娱乐活动似的。


“这步棋都没气儿了还瞅啥呢,等大师给它超度?赶紧的走三之十六,双飞燕。”


“呦,五星连珠!照五子棋算,您赢了嘿!”


“中间的大龙还不杀?!孵蛋呢?十一之七,镇头干它!”


“有时候放弃不失为另一种成功。听哥一句劝,学象棋去吧。”


“弟弟,下成这样我都想替你哭一鼻子了。”


嘴碎的要命,叨叨叨哔哔哔又毒又损,但我们还偏偏没法反驳。因为仔细思考后就会发现,他随意搭一眼就给出的招数,都是力挽狂澜拯救当下局面的不二选择。


我绕过影璧,一抬头正看见大堂的褚嬴老师和时光。


我亮开嗓门,一句气吞山河的“老师好”还没酝酿好,就给时光吓回去了——


我们稳中带皮的时九段先生,此时此刻一身人模狗样的笔挺西装,正勾着褚嬴老师的脖子,撅着嘴巴索吻。


褚嬴老师仰着脖子躲,扶着身后的桌子连连后退,胆战心惊地瞄了眼大敞四开的门。


时光坏笑着步步逼近,扣住老师的后脑勺一把按下来,结结实实照着人嘴角啃了一口。


……


如果我有罪,请让法律枪毙我。


飞快闪到一边的间隙我还抽空走了个神:时光得再长长个儿了,不然想亲人家都够不到,还得踮脚。


五分钟后,准备出门的时光把蹲在人工湖边自闭的我捡回去扔给褚嬴老师,“到了怎么不进来,蹲湖边上面壁思过呢?也不怕一头栽进去。”


我欲哭无泪地看着时光,谁他妈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结束,万一擦枪走火争分夺秒地来一发咋办。


褚嬴老师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出去:“快走吧你,颁奖典礼迟到了不好。”


“老师好。”我目送时光出门,回来问好。


“哎你这孩子,不说了不要叫老师嘛。”褚嬴老师哎呀了一声,“算了,叫就叫吧,当你师兄面儿可别这么叫。”


我把昨天的作业拿给他看,他两道细长的平眉快拧成中国结了,一声接一声叹气,叹得我感觉自己立马老了十岁不止。


“孩子,徒有天马行空,没有谋篇布局的棋路是行不通的。前走三后走四,眼光放长远点。”老师示意我坐下,“你就是生在了一个和平的年代。早十五年,靠想像力对局是什么下场,你知道吗?”


我摇头。


褚嬴老师垂眸一笑,脸侧的酒窝若隐若现,“会被扔湖里的。”


“……真的吗?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了,老师您别吓唬我——”我惊恐地缩进椅子里,“敢问被沉湖的兄台尊姓大名?”


“免尊姓时。”老师俏皮地冲我一挑眉,“正是你大师兄时光。”


我体内尊师重道的封印压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:“您详细说说?”


褚嬴老师探头过来,一双漂亮的眼睛灵动极了,很机密的样子,“我偷偷给你讲,你别告诉他。”


我竖起三根手指发誓。


“右手。”他打掉我比比划划的左手,“先说好,我给你讲故事,你得用心学棋,不然把你吊起来打。”


“浸猪笼都行。”我老口嗨选手了。


“当年小光为了给围棋社争取教室,和人家打赌。赌下围棋,赢了教室给他用,输了人家把扔湖里。”老师陷入回忆,脸上是很温暖的神色,“那时候小光已经六年没碰过围棋了,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跟人家比赛。开局就用了大雪崩,劈头盖脸把自己崩得屁滚尿流,稀拉哗啦,惨不忍睹。”


“然后他就被人家扔湖里啦?”


“没有。”褚嬴老师继续道:“他输得太惨了,我看不下去,就出手指点一二。”


“哎老师,您这不地道吧?不是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吗?”


“谁爱真君子真君子去,”褚嬴老师一摆手,小表情可爱得很,“自己的崽儿自己心疼,我才不肯让他被扔湖里,多冷的天呢。”


“那我明白了,时光老师狂得日天日地的胆儿合着是您给的。”我说,“跟他对局的朋友就让您上手了?”


这问题似乎把褚嬴老师问住了,他支吾着啊了半天,强横地一拍桌子,“别打岔儿!……总之,我想跟你说的就是,不认真下棋,回头就把你沉湖。”


“老师您偏心眼儿啊!”我大叫,“怎么您就心疼时光?!他不能扔湖里,我们就能?多冷的天呢!”


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驰名双标。


啥破老师,偏心偏的理直气壮,狗粮撒得毫无人性。


其实我嘴上这么讲,心里还是很为他们高兴的。


时光成名早,那时候我还小,偶尔在体育频道看到两眼,对他有印象,毕竟下围棋的长成这样确实不多。


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夺冠后的采访,话很少,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,风格言简意赅,将能省则省这种让记者头疼不已的个人风格一以贯之。


可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孔下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一场风暴。他莫名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,好像一旦踩着他雷点,就能当场暴起,不分敌我地把大家伙儿通通炸上天。好在早些年的采访也很纯真质朴,乱七八糟家长里短的狗屁问题都被筛选掉了。


网上评价他,说当今最年轻的时九段仿佛一台冰冷的AI。


何其准确。


那时候阴鸷的少年和现在满院子撵鸡追狗的成熟男人,判若两人。


现在的时光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着风浪过后的沉稳鲜活。很神奇,他能把两种相对矛盾的气质毫不违和地融于一体,以挺拔坚韧为根基,托载着亲切风趣。


就像一块干涸已久的土壤突然被绵绵春雨浸透,生出一株直冲云霄的参天古柏,重现生机。


我不知道他曾遭遇了什么样的变故,使得性情大变。说是性情大变也不准确,我更愿意相信,现在会笑会闹,又皮又吊,满身少年意气的时光才是他本来的样子。


暑假很长,我打包了水杯坐垫抱枕一齐背去围棋班,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。


头一天去的太早了,七点多点我穿过影璧绕到大堂,“啪啪”拍门环,时光冷着脸“呼啦”一声拉开门。


我隐约瞧见了一个细长高挑的人影在里头穿衣服。一身白到透亮的皮肤被藏进宽松的丝质衬衫里,正一颗一颗地系扣子。


时光气势逼人地往门框上一靠,把那道人影遮得严严实实。


“非礼勿视懂不懂?”他抱着胳膊懒洋洋道:“你最好有急事儿,不然给你腿打折。”


再平易近人,时光好歹也是一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,而且是一正了八经在国际赛场上厮杀多年的男人。


他这么居高临下地往我跟前一杵,我诡异地感受到一种叫气场的东西。


我哆哆嗦嗦道:“我来上课……”


“……这他妈才,”他看了眼表,“七点十五。这么积极干啥?又不给你评三好学生。咱有点人性行不行?我们家鸡还没叫呢,你过来替它打鸣吗?不带这么压榨劳动力的。”


我给他突突突崩得哑口无言。


“褚嬴老师呢?”


“没起呢。他昨天睡晚了。”时光忽然特坏地冲我勾了勾嘴角,笑得人脸热,“这么着吧,你去街东头儿给师父买个早点,容褚嬴醒醒盹儿。”


我“哦”了一声,转头要走,又被他一把抓回来,塞给我一把皱皱巴巴的纸币,“你吃了么?没吃给自己也带一份儿。”


不要白不要。


我揣了钱转身就走,模模糊糊听见褚嬴老师喊了句什么,时光应了声“就来”。


再回来院里的大门已经敞开了,老师挺放松地靠在椅子里,撑着头看书。时光也收拾利索了,一面四仰八叉地刷手机,一面往他后腰塞了个靠枕。


我猜褚嬴老师一定出身于大户人家,打小家教森严,吃饭说话,躺卧坐立都得用尺量着。不然怎么随便一个姿势都这样赏心悦目?


时光看见我,冲我招手。


我撂下一兜子包子油条,狗腿地凑上去给他捏肩,“时老师,今天您跟我下一盘呗?”


他有些出乎意料:“找虐呢?”


我娇揉造作道:“希望得您指点一二。”


“不下,平时就没完没了地下棋,中国下韩国下日本下,没日没夜地白天下晚上下,好不容易回家了都不让我消停会儿?”时光干脆地驳回请求,“不行,不可以,我拒绝。”


我一瘪嘴跟褚嬴老师告状:“您管管他嘛!”


褚嬴老师咬着半截油条吃得格外优雅,细嚼慢咽得像坐席吃国宴,我顿时觉得这包子油饼简直玷污他了。


“小光,”褚嬴老师果然好说话,“跟孩子下一盘呗,一早上就眼巴巴来候着了。”


时光也一瘪嘴嚷嚷:“我不我不我就不嘛!”


好样的,大我一轮的老爷们儿撒起娇来毫不手软。


“小光听话,我帮他求求情。”老师逗小狗似的刮了刮时光的下巴,“管用么?”


“……”时光直眉楞眼地跟老师对视半晌,败下阵来:“啊啊啊行行行,下还不行吗!这就下!”


褚嬴老师偷偷冲我比耶。


时光漫不经心地落子,眼角瞄着老师瞎撩,“哎,我说你洗手了吗就摸我脸,是不是蹭我一脸油啊?”


“你嫌我啦?”老师落寞地叹气,“唉,小光长大了,眼界宽广了,见过大千世界便知我不过是最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。我又怎好厚着脸皮非要小光待我如初呢?小光不喜欢,老师以后不摸便是了。”


我对这类时不时来一出的古早琼瑶剧早就司空见惯,眉毛不抖一下地提掉时光两枚子。


“草——我真服了您了。来!摸他妈的,现在就摸!”时光无奈地把脸伸过去,“褚嬴你最好赶紧的,要摸要捏赶紧的,要不我马上坐这儿嚎。”


褚嬴笑得捂嘴,我没眼看,别过头去研究棋路。


时光就这么一心二用,还是给我杀哭了。


十九路的棋盘上遍布致命陷阱,我趟地雷似的一再小心,还是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道。刚刚提掉的两颗白子儿正是人家下的套,我二话不说往里钻,把自己打包送人头。


况且他还让了我六颗子儿。


书法绘画或多或少都能看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,围棋也一样。


褚嬴老师的棋更优雅凌厉,不紧不慢地引诱猎物上钩,而后干净利索地一击毙命,末了还能笑意吟吟地道一句承让。


时光的路数跟他很像,但相比于老师透着古韵气质的典雅庄重,他的棋更具有攻击性。如果说老师的棋象征着历经历史车轮千年碾压后,更迭沉积下来的大国气度,那时光的棋就是这泱泱大国里一把悄无声息地刺穿敌军咽喉的利刃。


我苦着脸在边儿上复盘,时光蹭到老师身边有一句没一句闲扯。


“褚嬴。”


“在。”


“咱们明天翘班吧。”


“做什么去?”


“没想好。想做啥做啥呗,”时光没有刻意放小音量,我被迫听了个一清二楚,“二人世界听说过吗?我还没结婚呢,怎么感觉自己已经当爹了?带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碍手碍脚的,想做点什么也做不了不是?”


“这叫什么话。”老师哭笑不得地弹了他个脑瓜崩,“来上课的孩子怎么办?”


“扔给洪河吧。他当爹有瘾,就乐意伺候孩子。”时光说着掏手机,“我也是孩子呢,你得多花时间陪我,给孩子一个健全的童年。”


“你多大了小光,二十八了还孩子呢?”


“啧,二十八就不能是孩子了?我说是就是,不准反驳。再者说,我跟你差出去多少代人了,怎么算你也不吃亏吧?”


“以后都只陪你。”老师轻声道。


暑假的第二天,时光这条老狗,果然拐了我美人老师跑路。一位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特别热情地招呼我进屋,“学棋的是吧,来来来快进屋,外头热,进来凉快凉快。”


“老师好。”我规规矩矩问好。


“叫我师叔就成。”洪师叔不知道打哪儿算的辈分,“我跟你时光老师是兄弟,你跟着他叫我师叔,没毛病。”


时光给我发消息,问洪河老师来上班没有。


我贱嗖嗖地引战,“洪师叔人特别好,说让我们跟着您一辈儿,叫他师叔就成。”


两分钟后洪师叔接了个电话,那边挺大的嗓门上来就骂,“洪河你个狗玩意儿,什么就师叔了?你从外婆的澎湖湾排得辈分啊,给自己长到跟褚嬴一代人那去了,平白无故压我一头。”


我笑得像只尖叫的鸡,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。


洪师叔挂了电话阴恻恻地冲我笑,我吓成只待宰的猪。


我们都从各种渠道听说过,时光曾有过一段暗无天日,常人无法想象的经历。那些痛苦的烙印刻进他的骨血,撕扯着五脏六腑的钝痛经久不息。


但听说的也就仅此而已,往深了究其原因,外人都说不清。他身边的几个朋友——一奶同胞神经病的洪河,赫赫有名但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俞亮,以及温润有礼的沈一朗,他们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人。


我软磨硬泡了近半个月,好吃好喝供着我们不要脸的小师叔,在灌了他两斤梨花白后,才套出只言片语。


那天洪师叔喝得醉眼迷离,指点江山似的点着我们几个趁老师不在家作威作福的小崽子,“你们啊,都少惹褚嬴老师生气,惹毛时光不要紧,闹着咱老师了,就趁早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把自己埋了吧。”


“咋的呢?”


“咱老师,咱爷爷!”洪师叔一拍大腿,“那可是时光那老混球捧在心尖尖上的大宝贝,生怕磕了碰了,疼了难受了,生怕再一不留神,就——就没影了。”


“啥叫没影了?”我追着问,“褚嬴老师给他气跑了?”


洪师叔不说话,只是摇头,一杯接一杯,自己灌自己。


“那个故事对你们来说太长啦。”他神色暗淡,“太苦了。真的太苦了。”


确实是一个很长很长,我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化的故事。我甚至怀疑这是洪师叔信口胡编的都市异闻来哄我们的,或者从地摊儿上五毛一本的故事会里抄的。


这件事过于灵异,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主义者,它极大地冲击了我坚实的三观。


出于某些特殊原因,时光那段非比寻常、有如神助的经历我不再详述。


褚嬴老师带给他欢喜悲戚,教会他爱恨情仇,让他在本该最灿烂无忧的少年时代尝到相思成狂的痛楚。


那些名为“褚嬴”鲜血淋漓的伤口,本该随着岁月流逝而慢慢结痂痊愈,留下的疤痕也将会越来越淡,化为或浅或深的一道疤盘桓在心口。


但时光死死抓着磨死人的回忆不放,宁愿用往后几十年不断品味这刻骨铭心的疼。


时间是最好的解药,它会慢慢刮掉腐烂伤口里的脓疮,连皮带肉一刀一刀剜,等它慢慢长出新的皮肉。


这句话对时光来说,只讲对了一半。


时间更是一味能吊死人的慢性毒药,耗得久了,心血早就熬干了,人也再是人了。


没了活得念头和指望,活着死了并无分别。


对时光来说,时间是最没用的东西。让他枯木逢春的是褚嬴,救他于生死一线的是褚嬴。一个少年人的生命因褚嬴的存在才有了盈亏,时光生命轨迹里的潮涨潮落只决定于月亮的阴晴圆缺。


褚嬴回来了,他才肯让时间慢慢,慢慢,慢慢地,一点一点割掉他精神上腐烂的痤疮,才肯让自己痊愈。褚嬴不回来,他甘愿抱着满怀洒在玻璃碴子里的回忆自欺欺人,甘愿被捅成九空莲藕也不死活肯撒手。


好在褚嬴回来。


好在他们都挺过来了。


想到前不久还商量着怎么抛下我们一窝猪崽子独自去快活的时九段,我很难相信他曾那样痛过,曾那样苦过。


我由衷地敬佩现在恣意张扬的他。


这个从泥潭沼泽里挣扎出一条生路的男人不过二十八岁,他从苦难中浴火重生,再没有什么能真正击败他了。


而他唯一的软肋,也成为他最坚韧的铠甲。


这就是当今最年轻的围棋九段,这就是从苦难中涅槃而更加熠熠生辉的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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